外祖父的日志
江口,是鶴峰縣最邊遠的小山村,亦是全縣海拔最低的地方。蜿蜷穿過縣城的溇水河,一路浩歌順東南方向流經此,與向西流經鐵爐鎮的格子河不約而同的相遇后,纏纏綿綿地共赴湖南境內,最后匯入洞庭湖。江口的人一般稱溇水河叫“大河”,格子河叫“小河”。大河的對岸,就是湖南桑植縣管轄的區域了。外祖父的家,就座落在這兩河相交的地方。如今的江口,雖然人煙稀少。
可半個世紀以前,這里卻是供給全縣乃至毗鄰縣的重要的物資貨運碼頭。那時山區的交通不便,全縣的日用百貨品供應,全是從湖南津市、石門等地采購,經水路抵達江口。我們山區的各種中藥材及農副產品,也是由騾馬隊和人力的運輸轉至江口,通過水運到達津市,再銷往全國各地?h政府在這設置了許多行政及企事業機構,當時江口曾一度空前繁榮,吸引了各地的三教九流、南北賈商云集于此。我外祖父的家,就是開騾馬店的。
外祖父,我們那兒不稱外公,叫“嘎公”。打記事的那天起,我印象中外祖父的形象,就是一個短小精瘦的老頭,尖尖的下巴頦兒,始終保留著一撮銀白的山羊胡子。一根青黑色的發灰的手巾裹在頭上,好像從來就沒有改變過,抑或是大熱天,亦用一頂青黑色布帽替代著。外公在江口土生土長,操一口地道的江口話,與人嘮嗑時,聲腔振出的音量,高吭清越,尤其每句話的結尾部份,一經他的嘴,便渲染得更加地強烈和夸張。有時我在想,那略帶民族唱腔的話音,咋能從外公小小的身材中,積聚如此大的能量。他的身邊總伴有一根竹子做的長長的煙桿,沒事的時候抽袋煙,走路的時候亦可作拐杖用。
外公是個“樂天派”,膝下有十三個兒女,人口多,家里很窮,家中大大小小的生活瑣事,全都由外婆一手操勞,外公除了有時上山采點藥,制一些小偏方,補貼點家用外,終日是悠哉樂哉,很是逍遙快活。外婆雖然嘴里成天數落著外公,但心里還是很在乎外公的。記得每次去外公家,灶前掛著一個小砂鍋,里面的白米飯,就是專為外公開的'小灶。其余的大大小小,只能在大鍋里盛苞谷拌蘿卜飯,或是紅苕,或是土豆作為主食吃。每次開飯時,小小的櫥房中,一張四方桌前,除了外公座著,其余十幾個人則輪換穿插于桌前夾菜。此情此景,至今我還記憶猶新。
小時候最盼的是過年,過年的時候,真正意義上才有好吃的東西。我的父母親都在鐵爐供銷社工作,當時被稱作“機關”上的人,與大多數農村人相比,生活還算過得去的,但平時的生活還是很清淡。只有到過年,家里才會把一年到頭從牙縫里擠攢下來的幾個錢,全部釋放出來。一旦年關將至,外公就會來我家。別看外公平時不怎么做事,可他有一手絕活——做米花芝麻糖。原材料是:糯米花、打糖、芝麻等。在鍋中加熱,使之溶化,再用平木板將其壓平至長方形狀,然后用菜刀切成長方形的薄塊面,就制作完成了米花芝麻糖的全過程。加工流程中最關鍵的環節,就是“火候”的掌控,外公正是適度“炒作”的行家里手。除夕過后,到外公家拜年,也是我日思夜盼的一件事。晚飯過后,老少大小一家人圍座在火坑邊,聽外公擺“龍門鎮”。
什么“薛仁貴征東征西”、“羅通掃北”、什么“瓦崗寨英雄”、“穆桂英掛帥……”外公時而捻須沉思,時而擊節感嘆。講到高潮時突然會從座椅上站起來,手舞足蹈地摹仿著故事中好漢們的打斗場面。聽外公講起故事來,有時還真的誤以為他就是故事中的人物,激情澎湃之時他把自己可能也當成了故事中的主人公了。有一次,外公擺著李白與杜甫的故事,說李白騎馬看見山崖上一股泉水直落到溝澗,白在馬上正搖來晃去地吟哦著:泉泉泉泉泉泉泉……忽聽背后傳來:口吐明珠顆顆圓,白又吟:*******后者道:金鉤掉出老龍涎……,白:*******,后者道:*******,白:莫是當年杜子美?后者道:然然然然然然然。對畢,相視而笑。只可惜,如今憑我怎樣的費盡腦汁,也無法將其補闕。引為憾事。
釣魚,是外公一輩子的嗜好。他自制的漁竿,多得數不勝數。外公的漁竿最大的特點,漁線很長,最少的都有一百多米長,釣竿近手柄的前面,裝有一個綰線的圓型軸輪。以控制漁線的長短,線長的目地,就是放長線釣大魚。記得那年放暑假,我去外公家玩。
正趕上外公頭戴斗笠,肩挎蛐蛐,手拿漁竿的下河釣魚,我便隨外公一起下河去玩。下了河,我脫了個精光,一頭扎在河里洗澡玩耍,游到小河的對岸,回頭一看,外公也赤條條的下了河,旁若無人的順河水而下,游至劉家河邊后上岸,開始了他的垂釣……沒過多久,外公尖銳的叫聲,傳入我的耳鼓。從外公發出的嘶喊聲里,我知道大魚上釣了。我沿岸一路小跑趕了過去,果不其然,外公真的與一條大魚較上勁了。只見那條大魚從水中躥出水面丈余高,隨之又落入水里,拼命向上游逃竄。
將外公手中漁竿拉得幾近折斷,漁竿上的線車發出了“嗚嗚”的聲響,轉得老快。此時,外公嘴里也不時地發出一些聽不懂的叫聲,放浪自己的激情和快意。魚幾經奔波,折騰得已顯疲憊,外公就開始慢慢收線,可一旦將近,大魚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大逃亡,就這樣循環往復數次,有時魚已經到了觸手可及地方,去捉它時,仍會激起殘存的余力,作垂死掙扎……幾個小時過去了,大魚終于屈服于外公的漁竿下,拿回家一稱,足足十八斤重。
外公這次釣魚的經歷,也足足讓他炫耀了幾十年。有時候,外公釣魚也鬧過不少笑話。記得有一次,我隨二哥與外公一起釣魚時,忽聽二哥喊到:大魚!只見二哥漁竿被壓得彎彎的。外公一見此狀,急忙趕了過來,從二哥的手上一把搶過了漁竿,他怕沒有經驗的二哥,放跑了大魚。
他搶到漁竿在手中一掂量,感覺不像是魚,軟軟的倒像上“王八”(土話:腳魚),可是任憑他怎么拉,也拉不動,又不敢盡力去拉,否則,漁竿會折斷。折騰了大半天。于是,還是讓二哥拿著漁竿,自己輕輕地潛入水底,發現漁鉤,鉤住了亂麻片,而麻片又恰好被石頭給夾住了。看外公出水后那沮喪的情緒,簡直難以言表。當時我猜想,二哥是玩“惡作劇”的高手,這處,是不是他故意導演的“杰作”,也未可知。
時隔境遷,不知不覺外公去世已十年多了。走的時候年近百歲,直到今天,他的音容笑貌,仍歷歷在我的眼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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